汪晟是自家亲戚,自然没人拦他,穿堂入室就到了汪克凡的书房。
“云台,在看书呢?”
汪晟打着招呼,随意往书案上扫了一眼,却是微微一愣。
厚厚的一本大部头反扣着,封面上的书名非常醒目——《大明律卷十·户律七》。
“怎么有闲心看这个?”汪晟很是奇怪。
“知己知彼,才能百战百胜啊。”
汪克凡笑着起身相迎,见汪晟身旁那人神情干练,也是一副秀才打扮,便拱手见礼:“这位朋友如何称呼?”
倒不是他有意放低身段,明朝有重文轻武的传统,以汪克凡六品武官的身份,在这秀才面前也没多大优势,干脆以文礼相见。
“不敢,小弟姓吕名山,字仁青,是本县壬午年的生员,当以云台为兄……”这吕仁青两年前刚刚进学,论资排辈是秀才中的小弟弟。
“仁青有志弃文从武,加入我恭义营。”汪晟介绍道:“我与他旧日相识,素知其为人,品性才干都是一等一的人物,愿为他作保。”
“好啊,欢迎之至!”这是第一个来投奔的士子,只为千金买马骨,汪克凡也要留住他:“这两日就劳烦三哥,陪仁青在恭义营好好转转,先熟悉一下军中事务。”
这是双向考察的意思了,话说得虽然客气,其实却留有回旋余地,新人初来乍到,不好直接安排职务,要有一个相互了解,融入团队的过程。
“多谢云台兄照顾。”吕仁青淡淡道声谢,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,转身来到书案前,指着那本《大明律》笑着说道:“小弟没有猜错的话,云台兄正在研读《市廛》相关章节。”
“噢?仁青何以对《大明律》这么熟悉?”
倒真被他说对了,汪克凡刚才正在看《市廛·牙行埠头》那一章,仅凭书籍翻开的厚度就能猜到相关内容,吕仁青的确让人有些意外。
“惭愧,小弟家中贫寒,进学前欲以西宾为业,所以看过此书。”西宾就是幕僚,也就是俗称的师爷,吕仁青当初想去当师爷,所以在《大明律》上下过一番苦功。
汪克凡点了点头,秀才属于明朝的后备培养干部,想当下九流的师爷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,吕仁青能坦然相告,倒是个从容洒脱之人。
“如今正值纷乱之世,小弟想在军中谋个出身,追随云台兄左右,在恭义营办些实事。”
吕仁青话中有话,点到即止,又施了一礼便开口告辞,汪克凡也不强留,任他潇潇洒洒自顾去了。
虽然略有些书生气,汪克凡对他的印象还不错。此人进退有度,能够正确的介绍推销自己,与那种死钻八股经义的腐儒截然不同,在这个时候选择加入恭义营,眼光和魄力也不差。
“这人有点意思,是三哥挑中的副哨吗?”副哨官的位置非常重要,连汪克凡自己算上,四位哨官都是慎之又慎,都还没有挑中合适的人选。
“我原有此意,不过吕贤弟另有打算,想直接在云台麾下效命。”汪晟答道。
“这样子也好,稳重些。”汪克凡考虑了一下,说道:“我这里还缺一名书记官,可以让他试试。”
书记类似于后勤参谋,负责粮饷物资,武器装备,以及军中公文往来,对吕仁青比较适合。
佣人送上茶水,兄弟俩坐下,聊起了营中军务。
“云台,营中最近开销太大,是不是该节俭些?冢宰制国用,量入以为出,咱们已经断饷了……”
汪晟去武昌府讨饷失败,知道恭义营陷入了财务危机,增招辅兵的所有费用都是汪克凡个人拿出来的。这么大的窟窿怎么补上?这笔钱花光了以后该怎么办?让他感到十分担忧。
宰相制定国家用度的时候,都要根据收入来决定开支。既然暂时领不到粮饷,就该想办法降低成本,压缩支出,熬过这段苦日子。再这么大手大脚下去,会出大问题的!
“三哥不用担心。”
汪克凡拿起那本《大明律》,在手中拍了拍,感慨道:“我这几天研读《户律·市廛》,颇有心得!带兵和做生意是一样的,都要敢于负债经营,只要把生意做开了,钱是会生钱的。”
又是这种古怪言辞!汪晟在心里嘀咕一句,皱眉道:“恭义营乃朝廷公器,岂能与商贾混为一谈?万一粮饷断绝,又该如何是好?”
“莫小瞧了这《大明律》,三哥闲暇之余不妨读一读,日后也许用得上。”汪克凡笑着说道:“粮饷不会断的,明早城隍庙祭神,就有着落了!”
“什么意思?”汪晟莫名其妙。
“这件事有点复杂,去茶楼坐着慢慢说吧……”
汪克凡把《大明律》递给汪晟,拉着他出门而去。
……
崇阳东大街,润雅轩茶楼。
水匪被打跑之后,县里的农田大都恢复耕种,对粪肥的需求量很大,通江商行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。于三郎在商行中一直忙到天黑,连饭也顾不得吃,匆匆回家换了长衫,赶到了润雅轩茶楼。
报上名号,伙计引着他来到雅间,进门就看到了京良和“金不换”的老板苏汉章,见京良起身相迎,连忙上前拦住。
“良哥恕罪,铺子里太忙,让您久等了……”
寒暄两句,于三郎又转身向苏汉章作了个揖。
“没想到苏员外也在,三郎今天太过失礼,一定要罚我做东!”
“罢了,你也不宽裕,这点子小钱跟我争什么?”苏汉章没有起身回礼,坐在椅子上冷冷回了一句,却把会钞的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,又转脸向京良问道:“郑师爷呢?他怎么还没到?……”
苏汉章是崇阳县几代的坐地户,祖上开铁匠铺子起家,又渐渐办起了几家染坊酱坊,到了苏汉章手里越发兴旺。“金不换”,就是他家铁匠铺子的金字招牌,生产的各式铁器行销三府十四县,是县中有名的富户。
难得的是,苏汉章发达之后并没有为富不仁,而是谨持家,求教化,平日里多有善举,在县中口碑甚佳。
苏家的买卖偏向于实业生产,虽然也属于商贾之流,却和牙行埠头有所不同,作为一个渴望提高社会地位的儒商,苏汉章既有和官府合作的热切,也有在于三郎面前的矜持。
此刻,他心中颇为不悦。今天之所以来到润雅轩,是县衙的郑选郑师爷居中牵线,和恭义营谈买卖来了,没想到郑师爷连面都不露,竟然还叫来了上不得台面的于三郎。
京良却客客气气的,笑着解释道:“郑师爷正好另有要事,今天晚上就不来了。不过没关系的,他只是中间人,真正要和两位谈生意的,还是我们恭义营。”
“和你谈么?”苏汉章越发不满,要不是多年来修身养性,当时就要拂衣而去。
这京良只是个半大孩子,一名奉命行事的走卒而已,恭义营就派他出面,简直无礼之至。
“不敢……”
京良刚说到一半,门扇吱呀一响,汪克凡和汪晟走了进来。
“苏员外莫怪,京良只是打前站的,代我迎候两位掌柜的大驾。”汪克凡说着话,向他们拱手抱拳。
苏汉章一惊,心中的不满立刻飞到九霄云外,连忙离座拜迎。
汪克凡抢上扶起,亲切说道:“苏员外有德长者,不必拘泥这些俗礼,来,我们坐下说话。”
客套几句,众人落座,汪克凡坐在主位,苏汉章却被汪晟强让到次席。
“这怎么使得,实在是僭越了,僭越了……”
苏汉章半推半就的勉强坐下,心中却甚是得意,以他商贾的身份,见了官老爷最少也得一揖一跪,现在和汪克凡同席而坐,实在是一件大有面子的事情。
“汪将军召唤我等,不知有何吩咐?但能用到老朽之处,定不推辞!”
礼下于人必有所求,不过没关系,这汪克凡虽然只是一个六品武官,也能和县令许秉中分庭抗礼,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。
“哦,是这样的,我想在贵号定制五百把铁锨,还有其他若干军用器械……”
汪克凡娓娓道来,向“金不换”定做了一批铁器,又向通江商行订购了挑担和鸡公车等等,除了要的时间急了一点,给出的价钱却非常高,甚至超过了正常的市价。
苏汉章心里越发奇怪,这哪里是谈生意,简直就是专门给自己送钱来了,随随便便就能赚上几百两银子。
事出反常即为妖,他转头和于三郎对了个眼神,两人都是一脸惶恐和疑惑。
“汪将军,您要的货用不了这么多银子的,按照现在的行情,我再想法子省一些,价钱最少能便宜一半……”苏汉章暗中下定决心,如果不把事情搞明白,宁可不做这份生意。
“不用了,就按这个价格走。”汪克凡笑着说道:“不过还要劳烦两位,用多余的银子帮我另外做一件事。”
“请汪将军只管吩咐,我等都愿效劳!”这就对上了嘛,苏汉章和于三郎反而觉得一阵轻松。
汪克凡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,如同高僧闻法顿悟,而生大欢喜。
“明天初一,城隍庙要祭神斋醮,想请两位助我求一份功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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