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宁恭恭敬敬上前, 双手高举过顶,从郑全的手里接过圣旨。
“谢陛下恩典。”
众人无不吃惊地看着立于人前那道腰背挺直的身影。
她声音清朗, 身姿纤细如柳,本该是娇柔的姑娘, 此时腰背挺得极直,无形中自带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。
众人在这刻猛然意识到,这个姑娘似乎突然变得有些不同了。
方才郑全宣读的圣旨再次在众人脑中回响,久久不能平静。
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啊先前嘉德长公主寻回的静和郡主竟是认错了人。原来她真正的骨肉已在机缘巧合之下入了他们镇国侯府的大门。兜兜转转,好在嘉德长公主而今终于寻回了自己的骨肉。
至于先前被认错的静和郡主要如何处置,自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畴之内。
在场之人只知,他们府中原本这个无依无靠, 孤苦伶仃的表小姐, 已然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之女。
世间之事,怎一个阴差阳错能道尽?
尤其是陆姝,听闻旨意后的瞬间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。
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?
原本她心中那个处处不如她, 只是凭好运得了陆昭行青眼的顾惜宁,而今竟成了她都要仰望的存在。想起自己先前还废了心思去巴结那个假郡主静和,陆姝就觉脸皮发热, 好似有谁当头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,打的她脸颊火热热发疼。
当然,在场大多数人都平日里都与阿宁处得还算愉快,骤然听闻此讯, 还是惊喜各自参半的居多。
白芷白芍就不同了, 眸中全是受宠若惊的狂喜。
她们的姑娘, 竟是长公主的亲骨肉?
二人是打心底为阿宁高兴。
就在这众人惊讶的同时,郑全又宣读了另外一道旨意。
这道圣旨是赏给陆昭行与镇国侯府的,大意便是陆昭行立了功,寻回了嘉德长公主失散多年的骨肉,嘉德长公主与永昌帝甚是欣喜,顺便对镇国侯府对阿宁这大半年来的照顾表示感谢。
陆昭行昨夜因公务出门,一大早都未归来,这道旨意自然是由府中位份最高的陆老夫和镇国候陆俨接下。
旨意宣读完毕之后,郑全想起永昌帝的吩咐,笑道:“宁安郡主,长公主殿下等候已久,郡主还是准备一下与奴婢入长公主府,前去向陛下谢旨罢。”
阿宁眸光微沉,长长的睫毛敛住眼瞳,瞧不清楚情绪,微微点了点头。
今日这事阿宁早有预料,只是她原还以为至少还要缓上两三日她的身份才会公之于众的,未想竟来得如此之快。
郑全眸光一转,笑道:“郡主无需担忧。”他微微一个眼神,清一水的太监便鱼贯而入,“这些人手郡主随意使唤便是,外头车马也已备齐,自然不会漏了郡主的贴心物件儿。”
这意思实在是太明白不过了,这是要让她即刻从镇国侯府搬出。
也是,永昌帝的旨意一下来便相当于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,若她继续在镇国侯府待下去也的确不合适。
阿宁道:“有劳公公,不过我闲杂物件多,怕是需收拾一阵。”
郑全摆手,“无碍,郡主只管好生收拾。”言落,他扬手一唤,一个二十出头,模样俊秀的太监上前。“这是我义子郑修,郡主有什么事,差使他便可,奴婢还需回宫去回禀陛下,就不就留了。”
郑全张口还欲再言齐王今日也亲自来送阿宁归府,只是不待他言,骤然出现的一道身影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来人着一袭团花苍青缎袍,腰系金玉相见革带,一头黑发以玉冠高束,冠中嵌红宝,许是时辰尚早,天气还带着些潮,他最外头还系了件玄色银地的斗篷。
深沉的玄色将他衬得很是威仪,即便面带弱色,仍难磨灭他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上位者的威仪。
郑全上前见礼,“见过齐王殿下。”
陆俨眸光一动,与眼中惊疑相交的陆老夫人对视一眼,也领着侯府众人同她见礼。
齐王以拳抵唇虚咳一声,在空中一扶,笑道:“侯爷与诸位无需多礼。”
“本王今日是奉姑母之命前来护送”他的眸光掠过阿宁,思忖了瞬间,“宁表妹的。”
此话落下,众人眼底皆是了然。
唯有在一旁的谢昭,却在齐王话落瞬间,眼眸陡然暗沉。
也是,齐王与嘉德长公主之女有婚约在身,既然之前那个静和郡主乃是误会一场,而今已寻到了真正的郡主。日后那婚约要落在谁头上,已是不言而喻。
且齐王方才言他是封长公主之命而来,单凭这个,就足以说明长公主对他的态度了。
谢昭忍不住咬牙,手指紧握成拳,面带隐忍。
陆老夫人一眼便瞧见了谢昭的煎熬模样,心中很是不忍,低低唤了他一声,“阿昭。”
谢昭闻言,微微垂首,敛住眸光,将一应喜怒也尽数掩住。
齐王眼风自谢昭掠过,眼眸微眯了眯,神色无常,唇边的笑却愈发的深了。
他故作才看见谢昭一般,“谢二公子竟也在?”说着,像是不经意间问道:“听闻谢二公子与府中诸位姑娘关系都极好。”
陆俨分明瞧见齐王若有所思地目光在阿宁和谢昭二人之间游移,想到阿宁与齐王将来极可能便是夫妻,觉得有些不妙,当下笑道:“哪里,老夫人以前最疼我小妹,自然也连带着这小子一起疼了,这小子不过偶尔来府上陪陪老夫人,家中的姑娘们平时里课业多,不过混个眼熟罢了。”
陆俨搬出老夫人,主要是说明谢昭虽在侯府出入得勤,却大都是有长辈在场。
齐王了然点了点头,目光再度落在阿宁身上,感叹道:“说来我与表妹也算是有缘,难怪陆老夫人寿辰那日初见你便觉眼熟。”
算起来齐王和阿宁打过的交道已是不少,期间他还曾助她两次,算上元宵动乱那次,便是三次了。
他一连三次救她于危难之时,是个姑娘都应对他亲近放松许多,可他却觉阿宁每每对上她时,实在有些疏远得过分。
阿宁面色无常,心底却暗暗叫苦。
齐王今日故意来护送她,岂不是变相向人表明了他们的婚约关系?
可眼下他人都来了,阿宁就是有一千个不愿,也无法在面上表露出来,只好不咸不淡对齐王点了点头。
齐王已到,郑全也没有再留的必要,当即又对陆老夫人陆俨告辞。
他有公务在身,旁人不便留他,寒暄几句之后,郑全便离开了。
阿宁的行礼还要收拾一阵,众人自不可能就这样在院中干巴巴站着。
陆俨打头,请齐王入内等候。齐王便面带笑意由陆俨引着入内。
事实上,齐王今日来这一趟并非是受嘉德长公主之命。
昨日阿宁对嘉德长公主的话已然说的那么清楚,既然她那般明确表示了不愿嫁齐王的意图,在今日这样的场合,嘉德长公主自然不会让齐王主动前来护送。
可昨夜齐王去了长公主府上拜访,向长公主言明他已经从永昌帝那边听说了阿宁的事。
他当即就向嘉德长公主表明了态度。
为了以示诚意,他愿意亲自去镇国侯府护送阿宁回府。
齐王的态度实在太过陈恳,嘉德长公主着实为难,本想借齐王身子为托词让他不必前去,可齐王却十分坚持。
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,齐王从始至终的态度都极好,嘉德长公主着实无奈得很。
就算阿宁不喜齐王,可要取消婚事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的,嘉德长公主无法,最后只得答应了齐王由他护送阿宁。
齐王与陆俨一走,院中登时只剩下镇国候府的人。
陆姝最先发话,“宁姑娘可真是藏得好深,想不到你竟是嘉德长公主的女儿。”虽竭力隐忍,但还是忍不住话底一股子往外泛的酸气。
陆媛虽也对此事十分意外,却极替阿宁高兴。
长公主之女自然比小小的侯府表小姐身份珍贵,有了嘉德长公主做靠山,日后阿宁能走的路自然也就越远。
“三妹这是说的什么话?你这意思,莫非是阿宁有意要瞒着我们她的身份的?”言落,她看向阿宁道,“阿宁,想必你应当有什么难言之隐罢。”
阿宁因陆媛的体贴感到十分暖心,她对她笑笑,“在此之前,我也不知自己身份,直到昨日嘉德长公主留住我,我才知晓此事。”
“此事关系重大,阿宁不敢胡乱声张,故而昨日回来之后没能告知,望老夫人,两位表婶赎罪。”
阿宁恭恭敬敬向陆老夫人几位长辈行礼。
林氏心底本还有些不舒服,此时听到阿宁这样说,心底那点不快当即烟消云散,摆手道:“这是哪里的话。”末了又道:“不过宁,”林氏还想唤她‘宁丫头’话到嘴边才觉不合适,笑着道:“现在改唤你郡主了,若你不嫌日后一样可唤我表婶,不过若在人前还是唤陆夫人罢。”
林氏这是为阿宁,也是为她自己着想。
世家大族关系素来复杂,有时一两个称呼看似无足轻重,可若落到有心人的耳里,指不定怎么编排。
阿宁自然也以笑对之,甜甜唤她与张氏,“二表婶,三表婶。”
林氏与张氏对视一眼,二人都不由感到欣慰。
她们是见惯了那些势利之人的,阿宁而今这般身份,压根不需要再讨好她们,她没借着郡主身份在她们跟前吆三喝六便是难得。
可她还是如以往一般,将她们当成长辈。
这份心,着实可贵。
陆姝看着林氏等人对阿宁的笑容觉得着实碍眼,只觉她们全是谄媚之辈,心闷得很,再也待不下去,与陆老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告辞。
陆老夫人也没想过阿宁的真实身份竟是这般显赫。
她想起方才入府前来护送阿宁的齐王,眉头紧蹙,终是忍不住道:“宁安郡主,老身有些话想单独同你谈谈。”
陆老夫人面色是少有的严肃,林氏都有些吃惊。
陆媛很是担心,扯了扯林氏的袖子,“娘,阿宁她”
林氏用手肘捅她,眸光渐深,示意她安静。
林氏的眼又落在陆老夫人身旁不远处的谢昭身上。
先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老夫人急急想将阿宁的婚事定下,原先本考虑的是谢昭,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黄了,最后才让她安排阿宁与她娘家的侄子相看。
不过,后来在庄子的那次相看,也因谢昭搅局以失败告终。
林氏也知道谢昭心里头压根没放弃对阿宁的念想,可事到如今他怕是不放弃都不行了。
林氏心想陆老夫人对阿宁谈的应当是谢昭的事。
然事实上,阿宁被陆老夫人叫去偏殿之后,谈的却是别的。
陆老夫人拧着眉,“宁丫头,你与”陆老夫人咬了咬牙,最后终于问出口,“你与阿行,到底是如何打算的?”
阿宁道:“自然是好好过日子。”
这话让陆老夫人再也绷不住情绪,“好好过日子?!而今你与齐王有婚约在身,你这样是好好过日子的样子么?”
陆老夫人觉得陆昭行这次一定是发了疯,以他的本事,必然早早知晓了阿宁的身份,可他明知晓她的身份之后,竟还敢去招惹她
这不是疯了,是什么?
陆老夫人摇头,语气极沉,“我不同意。”
嘉德长公主之女与齐王的婚约乃是圣上御赐,金口玉言,陆老夫人丝毫不觉得有动摇的可能性。
陆昭行的性子,陆老夫人是清楚的,一旦他决定了什么事,便再无更改的可能。
陆老夫人面带苦涩,十分煎熬。
他陆家是怎么回事?怎么尽生些痴情种。
而今的陆昭行就与当年的陆雍一样,陆老夫人十分清楚已经劝不住了。
陆老夫人与阿宁对视,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劝顾柔离开的情景,她心口极痛,只觉煎熬至极。
可即便煎熬,她也不能任由陆昭行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不回头。
陆老夫人攥紧手,张了张口,神色严肃,“宁丫头,你听我一句劝,算是为了你二哥好,也是为你自己好,你们——”
她话还未完,就被阿宁打断。
阿宁坚决摇头,一字一顿道:“我不愿。”她的语气就像个胡闹的孩子。
可那坚定的眼,冷萃的眉,却分明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模样。
阿宁忽然觉得一向和蔼可亲的陆老夫人变得有些面目可憎。
想来当年,陆老夫人也是这样出现在她阿娘面前,打着为陆雍好的名义让她阿娘离开的罢?
阿宁清楚顾柔的性子,她是个十分温柔善良,一心为他人着想的女子。
她那样的性子,不必想也知她为了陆雍,一定会答应陆老夫人的啊。
可到头来她的退步,换来了什么?
即便她选择隐居,最后还不是差点被朱氏迫害?
阿宁扯唇一笑,心底有些怒,为自己,也是为当年的顾柔。“老夫人,当年你也是这样,到我阿娘的跟前游说她离开你儿子的罢?”
陆老夫人不由一怔。
“可你想过没有,当初若没有你们陆府对顾家的见死不救,顾家至于沦落到那样的境地么?”
陆老夫人喉间梗住,脸色发白,说不出话来。
“阿娘她人好,她退步了,离开了,可最后呢?朱氏有放过她吗?”
“你说”
阿宁摇头,“老夫人,当年之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?”
陆老夫人因这话指尖不住颤抖,甚至有些恼羞成怒道:“你住口。”
阿宁定定道:“老夫人,您不是二哥,也不是我,您没有权利替我们做选择。”
“我们的路该如何走,我们心里有数。”
阿宁眸光微凝,扯了扯唇,“你若担心最后会殃及镇国侯府,大可不必,我顾惜宁在此立誓,就算最后头破血流,死无全尸,也不会殃及陆家分毫。”
“何况——”
阿宁唇边忽然漾开一抹极浅极淡的笑,“二哥已经在圣上的跟前求了赐婚的恩旨。”
陆老夫人震惊,瞪大双眸,“你说什么?”
阿宁点头。
陆老夫人愣住,最后竟是笑出了声来,摇着头,眼眶有些湿润,“罢罢罢”
也是,这些事她管不了,也没法管啊。
四目相对,静默无声,空气仿佛被凝结了一般。
陆老夫人眸光渐凝眸,见阿宁要走,忙唤住她沉声道:“你对阿行有几分真心?”
阿宁顿住脚步,回眸看她。
此刻,她的眸中仿佛阳春三月盛放于枝头最娇艳的花,漾满了深情,她迎着陆老夫人的眸光,极慢地笑了起来,“为他,我连命都可以不要。”
“老夫人觉得呢?”
陆老夫人透过阿宁,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姑娘。
当年她对顾柔道,“就当是为了陆雍,阿柔,你放过他罢。你若真为他好,就该离开。而今你缠他不放,你对他又有几分情谊呢?”
顾柔面色平静,脸上却满是泪痕回道:“放过?我要真放过,我早就放了。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啊。夫人,我恨过你。我恨你见死不救,恨你在顾家危难之际未施援手,可那样的情景下,又有谁敢救顾家呢?我家破人亡,沦落至今,真要论起来,你们陆家的每人我都该恨。可我却唯独对他恨不起来。”
“这样的情形下,夫人觉得,我对他有几分情谊?”
“”
陆老夫人静默,良久,她好似瞬间失了大半力气,眸中也没了神采。
她长长的一声叹息后,对阿宁道:“你走罢。”
阿宁点头,对陆老夫人恭敬一礼而后退下,刚出门不远,就瞧见门口等着的一道绀青身影。
听闻动静,侧着身的谢昭缓缓回首。
此刻,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透着复杂至极的情绪,他沉沉目光最后落在了阿宁身上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.biqug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