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是夜,戌时过半。仁慈换了一身便装,踏着夜色,姗姗来迟。此刻,垃圾场内正黑如锅背,丝毫不见半点亮光。黑压压的空间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墨砚,仿佛随时会泄出浓墨,染黑出入之人。仁慈轻轻推开大门,却没有进去。他手握十字架,缓缓闭目,感应片刻,然后笑道:“太阳已经下山了。”
这时,两个人影犹如饱蘸墨汁的毛笔,拖着长长的墨迹走了出来。“说好是晚上七点初,你却足足迟了一个小时。我还以为你临阵退缩,辜负今早一番高谈阔论c豪言壮语。”说话的,正是沈思泉。“说到临阵退缩,我又岂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。”仁慈反唇相讥。
沈思泉被他抢了白,顿生骂街的瘾头,“是吗?你那条右腿敢情就是你英勇无畏的证据吧?那你可真是光宗耀祖了。”仁慈心生愠怒,脸上却不动声色,回道:“我这条腿又岂敢与你的秉性相媲美。要知道你能活得一百多岁高寿,还留着一把嫩得出水的长发,全倚仗一副坚硬无比的龟壳。”
沈思泉是那个气呀。正要回骂,孟易乾却道:“好了。你等非互掐短处不可吗?”沈思泉道:“若论长处,我沈某人还有三千不老丝;若论短处,仁慈兄弟的右腿自是当仁不让。”仁慈道:“听你说话,当真如闻疯狗吠街,绕梁三日啊。”沈思泉怒道:“你这黄皮白心的留洋货,活脱脱的就是一根香蕉,别学着我家老孟说话文绉绉的,就算学你也学不来。”
仁慈笑道:“看来我的过去又让人给出卖了。那女人跟你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一个喜欢胡说八道,一个嘴巴臭如粪沟。她跟你才认识多久?这就把我的底给掏了。你们一个嘴贱一个口臭,正好蛇鼠一窝,臭味相投。”
“够了!”孟易乾喝止道,“如果你等想骂个痛苦,请择地而战,恕孟某对唇枪舌剑没有兴趣。”仁慈闻言,向孟易乾微作一揖,说道:“孟先生教训的是,请恕在下无礼。我们还是赶紧办正事吧。”沈思泉见他态度急转,当下也不好再说些什么,悻悻地盘起双手,自顾自生闷气。
孟易乾点头道:“那我们就按照原定计划,先拜访一下小姑娘的母亲。”仁慈道:“请等一下,在下有事不明。”孟易乾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仁慈道:“我们的目的是寻法助那女孩,是吧?”孟易乾道:“正是。”仁慈道:“那拜访小女孩的母亲意义何在?”孟易乾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,我们还是边走边说。”说罢,三人离开了垃圾场。仁慈左右顾盼了一下,问:“今天早上那女人呢?”沈思泉讥道:“走了。看见你那德性,不走才怪。”闻言,仁慈脸上不禁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。
三人走在别墅区的路上,因各自服饰和扮相格格不入,而招来路人侧目。三人自然不作理会,行至半途,仁慈就说:“我觉得去找小女孩的母亲也没多少作用。倒不如尝试一下《夜歌吟》中的度魂法,替小女孩超度。”沈思泉冷笑道:“我还有更简单的办法,就是让你家主子把小女孩带上天堂,那不更省事。”仁慈正欲还口,孟易乾就已骂道:“沈良,休得再胡言乱语。”沈思泉哼了一声,别过脸去,不再理会二人。
孟易乾回过头来,向仁慈道:“仁慈先生有所不知,超度枉死灵乃逆天之举,强行为之必遭天谴。如果先生读过《夜歌吟》,定当知道枉死灵绝不为三界所接纳。”
“没错。”仁慈说道,“就像你们吸血鬼。”孟易乾摇了摇头,“相差甚远。我等诈尸者虽不属三界之物,但亦不至于为三界所排斥。然而枉死灵本属三界之物,却不为三界所容。特别是森罗殿的规定,每遇枉死灵势必群起而灭之。古语云‘坤育众生’,故地府乃轮回者必经之地。但枉死灵与地府如此水火不容,我等又如何度灵过界?若强行为之,只怕连黄泉路亦过不了。”
仁慈问道:“既然如此,孟先生又如何帮得了她?”孟易乾道:“说来惭愧,孟某也暂无头绪。但小姑娘初成灵时,确实不带丝毫怨气,这与传统的枉死灵有着天壤之别。我一来担心此间出了差错,二来与她有一面之缘,故将她救下。至于如何助她,孟某实在未有良策。”仁慈说道:“连你也没有办法,那找她母亲何用?”孟易乾道:“常言道怨由心生,灵魂积怨大多与生前之遭遇有关。生于这浮躁红尘,除不懂半点人事者,谁人心中没有半点愤世嫉俗。这种愤嫉待凡人阳寿终时,就会化成灵魂的怨气。大愤嫉者,如遭不白之冤,或背叛c谋害等,其灵则怨浓;反之则怨淡。而且逢鬼必带三分怨,即便是胎死腹中之婴,其灵亦有怨,更何况一个八岁孩童?”
仁慈道:“我大概明白了。你觉得这小女孩的灵魂没有丝毫怨气,定是与她生前某些经历有关。而要了解她生前的经历,就必须一访她的至亲。”孟易乾道:“正是。”仁慈又道:“那假设让我们知道答案,对相助于她又有何益处?”孟易乾道:“只要了解个中原委,或许我可以向森罗殿进谏,看能否将枉死灵分成善恶两类,善者可作轮回,恶者还以旧方法处理。”
仁慈点头道:“我不太懂这一套,但听起来好像不错。可我还有一个问题,那就是我们该以什么身份与小女孩的母亲沟通?你总不能如实照说吧?”孟易乾没有回答,只是微微一笑。仁慈感应到他的想法,却万万不敢置信,“你开玩笑的吧?你要怎么跟她说?你好,我姓孟,我逮到你女儿的鬼魂,现在带她回来跟你叙叙旧。这样吗?”孟易乾道:“放心,我不会让她们母女相见的。相见只会徒添思念,思念则会使灵魂积怨。”
仁慈道:“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人家会相信你吗?”孟易乾道:“以诚恳相待,想必没有不信之理。”仁慈道:“只怕孟先生会被认作妖言惑众的江湖术士。”这时,沈思泉破天荒地认同仁慈的意见,“老孟,我觉得死瘸子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。”仁慈当即道:“你叫谁死瘸子了?”沈思泉道:“谁应谁就是。”孟易乾道:“好了,切莫又再吵起来。沈良,你且说说看。”
沈思泉道:“你看,人家还在丧女之痛中,你要是把事情直接告诉她,岂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吗?再看看你这身装扮,一个环卫工,突然跑到一个妙龄少妇的家里,去告诉人家她女儿怎的怎的”孟易乾插嘴道:“且慢。人家妙龄与否,跟此事有何关系?”沈思泉道:“别那么小心眼,我只是顺口而已。你想象一下,以你现在这样的装扮去告诉人家这么一件事,这与哪天突然跑来个卖菜的跟你说,你被选中当美国总统有什么分别?”孟易乾颇感厌烦,“这两件事又有何关系呢?”沈思泉叹气道:“拜托,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。这两件事不是一样的离谱,一样叫人无法相信吗?”
仁慈点头道:“嗯,老王八终于说上一句有建设性的话了。”沈思泉怒道:“你说谁是王八了?”仁慈道:“谁应谁就是了。”“你”沈思泉顿时语塞。孟易乾对这两个人已经完全没有办法,也懒得再喝止他们,只道:“那两位有何高见呢?”仁慈道:“依我说”话没说完,沈思泉便抢话道:“你不用说,你的方法肯定行不通。听我的。”他轻轻拨过额发,样子轻佻之极,“与这种妙龄少妇交流,一定要一位英俊得足以让她娇羞无限的男士出马。只要她心生好感,一切将并非难事。”
一言甫毕,孟慈二人瞬间陷入沉默。过得片刻,孟易乾干脆当什么也没有听过,转脸跟仁慈说道:“仁慈先生,你刚才不是有话想说吗?”仁慈点头道:“是的。依在下的看法,我们最好由浅入深”沈思泉暴跳如雷,“你们怎么了?我都还没说完。”孟易乾道:“你毋须多言,光听个开头就知道是废话连编。”
沈思泉气得肺都炸了,却见仁慈在一旁冷笑,“你笑什么?”仁慈道:“我在笑你活了差不多两百年,脑子里竟然全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。”沈思泉知道他又在感应自己的想法,怒气更盛,遂走到他面前,仰起头盯着他,“那你呢?你的脑子里又是些什么?死瘸子!”仁慈冷冷道:“我瘸是瘸,但脑子还好使。”沈思泉道:“好屎?那我倒要听听,你有什么屎主意。”
“我的主意有一条铁律。”仁慈笑言,“这条铁律必须得遵守,不然就会功亏一篑。”孟易乾不解,“什么铁律?”仁慈道:“沈爷不能参与。”沈思泉道:“凭什么?我可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之一,你他妈第一天加入就想把我这元老撵出局!”孟易乾亦道:“孟某也不太明白,为何有此一举?”仁慈道:“放心。我的意思是沈爷不能参与这次和小女孩母亲的交流,而不是让他出局。”
“为什么?”孟沈二人齐声道。仁慈莞尔道:“因为对方是一位妙龄少妇。”
“我完全同意!”孟易乾率先不加思索c斩钉截铁地表达自己的意见。“老孟!你”
“多说无益。”孟易乾续道,“那接着该怎么办?”他问仁慈。只见仁慈远远指着一家干洗店,“我说过,要由浅入深。我们需要一个理由去接近人家,这个理由那里可以提供。”孟易乾道:“先生的意思是?”仁慈道:“该是演戏的时候了。”
(二)
孟沈二人面面相觑,均不明仁慈之意。仁慈笑着说:“我需要一套女装,你们能帮我偷一件吗?”孟易乾奇道:“你想让我们到那干洗店偷女装?”仁慈道:“正是。”孟易乾道:“为什么?”仁慈说道:“女装只是一个引子。你们只要帮我偷来,我就有办法让小女孩的妈妈相信你们。”孟沈二人将信将疑,一同来到干洗店对开的草坪上。“如果他只是忽悠我们,”沈思泉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仁慈,悻悻而道,“我一定打断他另一条腿。”
“放心!”谁料远处的仁慈高声笑道,“绝不忽悠。”沈思泉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齿,却又无可奈何,只好板起一张臭脸。二人来到干洗店前,孟易乾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店铺,“我从来不干鼠窃狗偷之事。”他说,“这事就交给你了。”沈思泉瞪着眼,“又是我?”孟易乾看着他,“不是你该是谁?”沈思泉老大不乐意,“上次威胁那房东是我,这回偷衣服又是我。这次我说什么也不干。”孟易乾道:“好。那你什么也不用干了,回家等我吧。”
“老孟你这人怎能这样啊?”沈思泉一脸委屈,就差挤出两滴眼泪。孟易乾耸了耸肩,说:“我这人百多年来皆是如此,你该早就习惯了。再者,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,回家去倒省事。”
“那他呢?”沈思泉指着远处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的仁慈,“他又帮上什么忙了?”孟易乾道:“最起码,他救了我们。”沈思泉这才想起仁慈确实救了自己,也就不再争辩,“好,我去偷,这总行了吧?”说罢,就绕到干洗店后。半晌之后,回来说道:“这家店只有前面一个门可以出入。”他指着正在店里打理店务的女孩,“你得帮我把那小丫头给引开,我才好动手。”孟易乾道:“你可是僵尸,安能连一个小姑娘都应付不了?况且,与女子交流不正是你的强项吗?”
“好!”沈思泉赌气道,“反正你孟老太爷就是正人君子,不屑干这等偷鸡摸狗的事。行啊!小人就由我来当好了。”话音刚落,便“嗖”的一声不见人影。那干洗店的女孩正蹲在门口收拾着旧报纸,忽感一阵劲风迎面刮来。她一时没稳住身子,“哎呦”一声,便跌坐在地上。她爬了起来,拍落身上的尘土,埋怨道:“怎么突然那么大”还没说完,又一阵劲风从身后刮过。她哪里有所提防,身子向前一个踉跄,脚下报纸一绊,“噼啪”一下,又摔了个满怀。
沈思泉奔回孟易乾的身边,手里多了一套杏色的风衣,“这总可以了吧?”他说道,便随手将风衣一抛。孟易乾接住,回头看了一眼那惊疑万分的女孩,道:“你看你把人家吓得。”沈思泉没有理会他,径自往仁慈方向走了。
三人又聚到一处,孟易乾将杏色风色交给仁慈,“接下来该当如何?”他问道。仁慈接过风衣,觉得有点不妥,遂看了一眼衣服的领签,竟见上面标着“xxxl”。他将衣服摊开一看,才发现这衣服足够裹住两个体壮力健的成年男人。也罢,反正这衣服不是主题。他无奈一笑,道:“接下来就交给我吧。”
三人随即来到吕振廷别墅的门口处。仁慈说道:“有女孩母亲的照片吗?”孟易乾看着沈思泉,“在出租屋处,我见你偷偷藏了一张。”沈思泉极不愿意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相片。仁慈接过一看,笑道:“人是长得不赖,只是这拍摄手法实在让人不敢恭维。”沈思泉一手抢回照片,“你有什么资格对人家评头论足的?”仁慈道:“我是靠帮人拍照片为生的。”又道:“你们到一旁等我,待时机成熟了才好露面。”说罢,转身往别墅大门走去。
孟沈二人只好找了一个角落以作静候。他们看着仁慈一步一瘸地登上门口的石阶,伸手在门铃处轻轻一按。这时,孟易乾才顿时想起,杜念卿是与一个姓吕的男人住在一起,脱口就道:“糟了!”正欲上前提醒,岂料那别墅大门已然打开。沈思泉道:“怎么了?”孟易乾摇了摇头,“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仁慈站在大门外,满以为迎出来的是一个漂亮女子。殊不知却是一个神情严肃,不苟言笑的大叔。这人不是吕振廷是谁?仁慈微微一怔,竟觉得对方的神色与打截自己一条腿的教刑官舒华物颇为相似。吕振廷见来者是一个小伙子,不禁心生讶异,可他脸上不动声色,只冷言问道:“找谁呢?”
仁慈这才回过神来,“对不起。请问,这里是不是”他将吕振廷别墅的地址复述一遍。“没错,这里就是。”吕振廷回道。
仁慈被他的神情所震慑,说话不禁吞吞吐吐的,“您好。我我是那家干洗店的职员。您家的衣服已经洗好了,特意给您送来。”说罢,就递上那件加加加大码的杏色风衣。吕振廷看了一眼那衣服,就道:“这不是我的衣服,你送错地方了。”说着,就要关门。仁慈心里本来有一套与女孩母亲攀谈的计划,岂料迎出来的却是个男人,而且眼看对方就要关门闭户。仁慈无可奈何,只好像加快计划的进程,遂一手推住大门,装作大惊失色,“哎呀!先生小心!”
吕振廷被他吓了一跳,问:“小心什么?”仁慈道:“先生,您差点夹伤您女儿的手了。”说罢,竟弯下身子,对着空气说道:“小妹妹,有夹着你吗?你不可以趁人家关门的时候递出手去哦,会把你的手夹断的。”坐在一旁的孟沈二人,见他对着空气说些乱七八糟的话,均一头雾水。而吕振廷却感到一股寒意渗入脖子根。只见仁慈仍在说:“你叫什么名字啊?小伊彤,名字真好听。”
听到“小伊彤”三个字,吕振廷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连话都不敢说一句,感觉自己身边就真的站着个人似的。仁慈继续自言自语,“你读几年级了?二年级。学习成绩好不好”他说了一些与邓伊彤生前有关的事,最后更装着拍了拍小孩的脑袋,“那早点睡觉去吧。”然后站起来跟吕振廷说:“先生,您女儿真可爱。但身体好像不太好,身子冰冷冰冷的。”
远处的孟沈二人这才明白他的用意。沈思泉看着吕振廷的脸色,不禁笑了出来,“这死瘸子果然有些头脑。”
但吕振廷岂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吓倒的人。他脑子急转,暗自思忖:那些倾慕念卿的纨绔子弟,有哪个不知道念卿有个正在读二年级,名叫邓伊彤的女儿?言念及此,他当即冷冷一笑,道:“这戏演给谁看呢?”仁慈见他面色冷峻,心中不禁捣鼓起来。“我警告你!”吕振廷举起食指,指着仁慈的鼻子,“你要是再敢来这里疯言疯语,就别怪我不客气。”
随着“咔嘣”一声,吕振廷紧闭别墅大门。仁慈只好离去。孟沈二人当即迎了上来,齐声问道:“怎么了?”仁慈摇了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遂将经过徐徐道来。
另一厢,吕振廷正透过猫眼看着门外的景况,却见孟易乾等三人正聚在一处说话。他打量了一下三人——一个环卫工;一个长发黑衣,貌似在扮演杀手的二逼;最后一个就是刚才与自己见面的瘸子,看上去并无特别。吕振廷暗自奇怪,这三个人怎么看都横竖拉不上关系,怎么就聚到一块。而且又假装什么干洗店的职员,甚至还演了一出见鬼戏,虽不知他们真实意图,但看来并不简单。
他当下取出手机,拨通了一个电话,“阿军。”他边看着猫眼边说道,“带些兄弟过来,好像要出事了。”
门外的三人正在讨论下一步对策。沈思泉率先表达自己的意见,“依我看,就别费事了。直接制伏他,然后再跟他慢慢说。”孟易乾道:“那可不行。你一上去就跟人家动武,人家岂能再信咱们。”言谈间,一阵带有异样的寒风吹过。孟沈二人心头不禁一凜,齐声道:“快藏起来!”仁慈不明所以,只好跟着他们。
三人在吕振廷的目光之下,躲到别墅对开的小树丛里。吕振廷喃喃自语,“这三人一定不怀好意!”那边孟易乾却道:“开鬼眼。”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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