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杰像个鹌鹑一样蹲在山头,扯着脖子向山下望去。
他从未想过,自己也有穿越的一天。
经过两年的山村生活,再想起这事时,他已经能保持淡定,心中丝毫不起波澜。炎炎烈日正挂在他头顶,阳光烘烤地馍谷山一片金黄。
他随意捋了捋散发,露出一张颇为俊朗的面孔,鼻梁挺拔,双眉入鬓,显得一双眼睛熠熠有神。
“哎,我难得长这么帅怎么可以出来打劫。”苏杰心中叹息。
后头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,“狗剩子!换梢了!”
苏杰收拾心情,冲树荫走去,喊他那人叫小头佬儿,口中的狗剩子正是苏杰自己。
身后,一棵树下围着十来号人,正坐在树荫底下纳凉,其中一人起身拍拍屁股,叫嚷了一声冲他走来。
小头佬儿长得不瘦,脑袋却是小而溜圆,由此得名。但小头佬儿脑袋小,本事却是不小。他口舌灵活多变,善口技,能模仿树上鸟雀叽喳,林中猛兽嘶吼,十分有趣,头儿看他是个人才,让他加入村中猎队。
树荫下,十来人围树而坐,禅意十足,仿佛菩提树下围坐的向道僧人,如果不是个别人抠着脚丫子的话。十几人多半身着兽皮,踩着草鞋,有几人仗着脚底老茧粗糙,不惧碎石枯枝,打着赤脚坐在地上。
苏杰刚到树下,就见到一双芝麻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,仿佛看到了仇人,充满了怒火。
苏杰心中一跳,叫他盯的心底发虚,扭头看向别处。
这人叫李大眼,是这趟打劫的分润掌事。
李大眼三十多岁,名不副实,长了一张皮球似的圆脸,一双眼睛却细如针孔,远远望去,仿佛一只西瓜上粘了两粒芝麻,叫人难以分辨他是否睁着眼。
他原是村中肉贩,一把杀猪刀使起来如庖丁解牛,一刀下去,几斤几两分毫不差,叫人信服,由此博得了“大眼”这个美誉。
干一行爱一行,这趟出来打劫,李大眼也没放过任何细节,牢牢记着换梢的时辰。可眼下,李大眼心底却盘算着如何叫苏杰吃亏。
事情还得从上个月说起。
李大眼有个闺女叫李小双,长得颇为白嫩,一双眼睛随他爹一样小巧玲珑。眼看李小双十五而笄仍未出嫁,李大眼十分焦急,便挨个寻找附近乡里的适龄青年。
一来二去,李大眼寻了不少人让李小双挑选,可那傻闺女一眼就瞧中了这狗剩子,一门心思就想嫁给他,令他这个当爹的十分苦恼。
这狗剩子今年十六了,是个外来户,家徒四壁。
狗剩爹在多年前带着他来到了庙下村,在山中打猎为生。好景不长,两年前狗剩爹捕猎时不慎丧命,没留下半点财产。
祸不单行,那日狗剩子正在村中搓揉麻绳,以备陷阱之用。突见天空陨星划过,电流星散,抬头张望之际,一道诡异雷电凭空出现,将他劈了个正着。
狗剩子被劈得浑身焦黑,连躺五日才悠悠转醒。
大家以为他重伤难愈,难以存活。没想到狗剩子年纪不大,但心性坚韧,居然硬生生挺了过来。
世道艰难,生活不易,猎户们让其加入猎队,捕猎为生。
李大眼心想这狗剩子虽然家徒四壁,但长得却不差,正好叫来做上门女婿,便拿了闺女的生辰八字,提了几斤肉作为彩礼,上门寻他说事。
谁料这狗剩子不仅穷,骨头还来的硬,不识好歹,愣是给拒绝了,把李大眼气地险些胖了一圈。
李大眼不去瞧他,重重哼了一声,袅袅鼻音直钻苏杰耳朵。
众人都是庙下村的猎人,常年在山林中捕猎为生。
庙下村属楚国汝南郡,东靠斗牛山,连接镜岭山脉,因斗牛山上有一废弃庙宇而得名。
小小山村偏居一偶,凭村口泥巴沟的几亩良田过活,沟旁有一条小溪流过,平日供村民汲水清洗,十分便利。
庙下村只有数十口人,多半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,男耕女织,也算能过的下去。
前几年,楚国与吴国起了战事,各郡青壮均被抽调,无一幸免。庙下村也遭了劫,仅余不多的猎户,仗着熟悉山形地貌,藏入深山老林,躲过一劫。
谁知半年前突生大变,马岭河决堤,滔天洪水灌入剡溪,淹没泥巴沟,甚至淹了小半个村落。
洪水退去之后,泥巴沟中田地湿润难以耕种,里长心急如焚,火急火燎地前往就近的梅竹镇,寻镇上主管乡里的三老与啬夫拿个主意。
谁知,这一去便是数日,无丝毫音讯传来。
村民苦苦等待的时候,去新野县售卖山货的猎户归来,还带回来一个不幸消息:梅竹镇出事了!上百口人叫白莲教妖人屠杀一空!连半只鸡也没留下!
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庙下村传开,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,村民吓得鸡飞狗跳,生怕白莲教寻上门来,连夜收拾东西打算搬家。
家境殷实者投奔亲戚;贫困潦倒者藏身山林;腿脚不便者只能藏在家中,整日烧香拜佛,祈求神灵护佑。而猎户常年混迹山林,想着往山林一钻,什么劫难都没了,丝毫没有搬走的打算。
仅仅半年,村子瘦了一圈,只留几个老迈村民,苦巴巴地过着日子。
里长邻长命丧梅竹镇,村中无人管制,有人就动起了歪脑筋。
老姚头年轻时读过几本歪书,识文断字,学文人墨客一般羽扇纶巾,勾引过不少良家女子。后来年纪大了,偷情事败,老姚头唯恐被人捉了浸猪笼,改名换姓躲到庙下村,在村中教小孩识字为生。
待半年前白莲教事起,老姚头藏到了县里的侄子家中避难。他侄子在县里大户裴家当下人,大户人家人多眼杂,小道消息一抓一大把。
这回老姚头却听到了一个靠谱的消息:
就在前几日,裴家商队从南荒满载而归,在南边的老鸦林遇上了蜈蚣岭的歹人。
老姚头知道,蜈蚣岭南靠沼泽,有上百个绿林好汉盘踞,占山为王,令县令头疼不已,可官兵人手不足,久攻不下,只能晾在那儿。这一晾就肥了蜈蚣岭,那些歹人横行无忌,常在四周打家劫舍,祸害乡里,可谓是臭名昭著。
商队有商队的规矩,商队被劫,商贩需交纳买路费方可保全性命与货物,而商队护卫却要出死力与歹人搏斗周旋。
裴家商队自知不是敌手,留下护卫与歹人作殊死缠斗。而商队在护卫的掩护下,离了老鸦林,绕道馍谷山,遣人快马加鞭,通知家中护院沿路护送。
谁知事不凑巧,正赶上县里清查白莲教。白莲妖人豺狼虎豹,县尉唯恐人手不足,特地邀了紫云观的法师相助,还强行抽调一批大户的护院前往助阵,裴家正是其中之一。
裴家护卫大半留在了老鸦林,商队无人防卫,途经馍谷山!
老姚头年轻时就喜欢偷鸡摸狗,这回留了个心眼,喊上了村中猎户,欲学那蜈蚣岭,在这馍谷山设下埋伏,收取过路费。
老姚头此时正蹲在一个抠脚的汉子身边,忐忑不安,嘴上磕磕巴巴,“这个真准备妥当了么?我我只想捞个棺材本回来,可别忘了这是谁的消息!”
抠脚汉子就是猎队的头儿,叫韩四平,他约莫三四十岁,常年混迹山林,经验丰富,最善追踪动物足迹。他自觉行事仗义,是大家心中的大哥大。
可他分润时却常常不靠谱,常干出贪别人猎物的荒唐事,需李大眼出来主持公道,可李大眼平时还得听他的,谁让李大眼是他妹夫呢。小小村庄偏居一隅,也就这么一撮人,多半沾亲带故,平日也有个照应。
老姚头显然十分怀疑韩四平的人品,惹得韩四平极为不满。
抠脚汉子扯着大嗓门吼道:“你当老子是什么人!少了你一个铜子,我韩四平就是狗娘养的!”
浑厚如钟鸣的声音,一声声拍在老头胸口,老姚头觉得耳膜都要被震聋了。
“你那侄子说的时辰,真是这会儿么?时间差不多了人咋还没来,不会岔了吧。”韩四平瞪了眼老姚头。
“我还没聋!听的很清楚,就是这回,没跑了!”老姚头叫他一瞪,嘴巴利索了不少。
韩四平满意了,扯过一把牛角弓摆弄起了弓弦。他一手射术十分犀利,射出的箭能直取兽目而不伤其皮,这本事却有半成在他的牛角弓上。
韩四平手中牛角弓是他祖辈传下来的。以青牛角裹以竹木胎,上胶黏合作为弓臂,再取牛背最坚韧的筋作为弓弦。
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每逢夏季,韩四平就会取下弓弦,抹上一层厚厚的蜡,细细包养。若是不出意外,这牛角弓能用个几十年,这便是他的传家之宝,平日里宝贝地紧,都不肯让人摸一摸。
韩四平猎下的兽皮大多被他拿去县里售卖,能博得大户人家的喜爱。
几天前,韩四平照常进县,碰巧遇上了老姚头,老姚头把事情添油加醋那么一说,两人王八对绿豆,对眼了。
对裴家,他俩早有耳闻。
裴家是新野县的大户,家主行商有方,腰缠万贯,恐遭人惦记,特地请了十几名武艺非凡的护院留在家中,这回从南荒运了货来,还知道得有多少金银珠宝呢。
他俩也不傻,知道劫财是掉脑袋的大事,只想蹭点油水,喝点肉汤,吓唬吓唬人家,好收取个过路费,过个好年。
确定了真假,韩四平知道机不可失,急急忙忙赶回村里,领了猎队,在这馍谷山设下路障陷阱,埋伏等候。他常年狩猎山中,知道要在关键时刻抓住机会,更懂得提前准备与耐心等候的重要。
可其他人没他那么有耐性,躲在树荫下百无聊赖。韩四平扭头四顾,见有的打着瞌睡,有的茫然无神,还有的在逗弄蚂蚁,只有寥寥数人全神贯注,不见疲惫。
此时正是夏季三伏天,这天气虽是晴明得好,但却酷热难耐,众人在此守株待兔已有多时,可猎物还没来!
烈日当头,正是精神疲惫之时。
恍惚之中,负责盯梢的小头佬儿忽觉身侧传来异动。
“谁?”小头佬儿心中一紧,再无半分昏睡之意。扭头一瞧,身侧多了张胖脸,李大眼芝麻般大小双眼正怒视着自己。
小头佬儿一惊,心想自己盯梢的时候瞌睡了,这李大眼说不准要扣自己的分利了,张口刚想解释几句,却被身后人一把推开。
头儿韩四平不知何时已到身后,汗珠从他额头流淌,他却丝毫未觉,牢牢盯着山下山道。
山道尽头,散散落落的出现了几道灰影,灰影隔着路面热气,扭曲摇曳。
猎物来了!
众人卯足了精神,一个个探出脑袋,犹如一排整齐的苞米。
商队到达馍谷山时,已经是晌午时分,商队中大小商贩们个个劳累,疲惫不堪。
自从在老鸦林遭遇了歹人,商队日夜兼程,连夜赶路,生怕再起波澜。眼看无有追兵,荒道又悠长难行,商队头领懂的张弛有度的道理,命人放缓马力,让马儿松口气。
绕行之后,原本一天的路程,整整走了两天,才走了一半。
商队头领驾马走在中央,以便首尾调度。
他叫做裴山红,大概四十来岁,两鬓生须,容貌坚毅,嘴唇叫太阳晒得起皮了,一双通红的眼睛中充满了疲惫,却不时有精芒流露,叫人不敢轻视。
他不仅是商队头领,更是裴家的长子。他父亲原本是汝南郡乡里间不入流的商贩,几十年来走南闯北,逐渐发家致富,依然不被豪门望族们所接受。
楚国重农轻商,在那些贵人们眼里,裴家不过是个“区区暴发户”而已。
裴山红回头瞧了瞧南边,山川随着马儿的前行逐渐消失,他已经不用面对那些蛮人了。
镜岭往南得翻越十万大山与瘴气森林。裴山红晓得厉害,提前准备了大量马匹与药草。而蛮荒之地炎热湿润,多降雨气候,蚊虫肆虐,裴山红又收集了大量驱蚊草,以作晚上休息驱蚊之用,还携带了大量饮水,以免饮水不当,染上疟疾。
就仗着十几个武者与丰富经验,裴山红铤而走险,带领商队翻越镜岭,闯过十万大山,累死不少马匹之后终于抵达了南荒之地。
南蛮种物一年三收,可蛮人懒散,不懂种植。且个个狡猾难缠,交换货物时商队吃尽了苦头,生怕一不留神叫人给抢了去。
可如今终于熬了过来,商队带来了大量产自南荒的稀罕商品,象牙,檀香木雕,金器,果干,虎骨这些可都是最为紧俏的硬通货了!
裴山红看着眼前平缓无积水的山道,碰了碰被日头烤得开裂的嘴唇,饮水早已用尽,可距离县中不足百里,就近更有梅竹镇能稍作休息。他心中隐隐振奋:“打通了这条商路,以后谁还敢小觑我裴家。不晓得父亲会高兴成什么样,我裴家终于能在县中有了一席之地!”
“兄弟们拼死掩护下货物逃得升天,回去需以加倍发下抚恤金,莫要寒了人心。”想到蜈蚣岭,裴山红干瘪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。
那蜈蚣岭大当家一手剑术神鬼难当,所到之处,摧枯拉朽,血肉横飞,护卫拼死掩护,丢下十几条性命才让商队逃出生天。
商队前方一阵喧闹,打断了裴山红的思绪。
前方探路的护卫骑马回转,停在他身侧交耳了几句。
“什么!又有路障?”
裴山红闻言就是一惊。经过老鸦林一役,手下仅余四人还有战力。如今支援未到,商队可经不起折腾了!
商队中吵吵嚷嚷,骚动不已,显然是听闻前方有异,唯恐再次出事。裴山红一路策马越过商队,沿途劝慰。
遥遥百米开外,几根横木切头去尾,堪堪挡住去路,显然是人为的。
裴山红脸色阴沉了下来,以障碍物挡住道路是劫道匪人的惯用伎俩。可此地距县城不足百里,大路朝天,毫无遮掩,难有隐蔽,莫不是那蜈蚣岭人围追堵截?这支商队是他亲手打造,知根知底,商队之中全是裴家出身的人,马匹上运载的也全是自家的货物,就不怕他作困兽之斗,一把火烧了货物!
商队有商队的规矩,绿林也有绿林的规矩。他遇到过不少劫道匪人,通常是一帮绿林好汉们拉帮结派,聚众堵在荒无人烟的过道上,互相吹捧一番,拉扯个关系,道上的兄弟互相给个脸面,最后交个过路费,草草了事罢了。
裴山红心中揣揣,有些担心那蜈蚣岭去而复返。给了手下几个眼色后,裴山红驱马向前,绕着横木打量了一圈后,朝周围抱了抱拳,朗声道:
“在下裴家裴山红,不知是何方的朋友拦住去路,可否出来一见?”
就等你这句话!
韩四平早有准备,与小头佬儿对视几眼,学着戏文里大声唱诺了几句。
“此树是我栽,此路是我开,要从此路过,留下买路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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