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鬼目
白夜澜对自己小时的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。
八岁那年，她被白助从北边带回来，之后昏睡了三天三夜，醒来之后，从前的事情就记不清了。
那时白夫人尚且在世，她见这么小的孩子却因着人祸失了双亲，总是对白夜澜格外关爱，那一场大病也是由她亲自照顾的。白夜澜昏睡着的时候，白助跟白夫人提起初见白夜澜时的场景，只说了一个词：修罗地狱。
全村上下二十几户人家，除了白夜澜无一幸存。下至垂髫小儿，上至古稀老人，皆是被利器生生砍死，奋起反抗的男子则更是面目全非，死无完骨，白助南行北闯这些年，自忖处变不惊，但入村搜寻幸存者时，腹中仍是翻江倒海，几欲呕吐。他走过一间又一间死气沉沉的屋舍，寻到生者的希望愈发渺茫。
而这时，离着稍远的一间草棚外，他见到了白夜澜。
彼时的白夜澜只有白助腰高，失神的呆立在起火的房前。小小的身影被面前摇曳的火光映的忽明忽暗，不知她站了多久，一身被血浸透的白衣早已干涸暗红。白助唤了她一声，她却似未闻，依旧站在那里好似一个断了线的木偶，彷徨迷茫，恐惧无措。终是不忍再看着那令人心疼的模样，白助便叫白锦安带着她到附近的村落去找寻其他亲人的下落，但是辗转了几处却无人认识这个孩子，而白夜澜则始终一言不发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万般无奈之下，白助只能带着白夜澜先行回到苍南，一边派人继续打探她亲人的下落一边照顾着她，但这件事无疾而终，日久天长的相处下来白夫人也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，虽然当时白家已经有了六个子女，但是还是收养了孤苦无依的白夜澜，而“夜澜”则指那个白夜澜命中天翻地覆的一晚，白助希望若白夜澜能记住此事，不忘亲生父母之仇。
四年后白夫人病逝，照顾白夜澜的任务就落到了白映泠身上。但随着白夜澜慢慢长大，白家上下开始流传出一些奇怪的谣言。
先是有人说白家七小姐被邪物附身，总是一言不发的望着后院的水池发呆，就连有人唤也不答应，后来渐渐的，越来越多的人称白家七小姐最诡异的便是一双眼睛，那澄澈淳明的眼神好似鬼魅，寻常人瞧上一眼便会失魂落魄，想起自己最恐惧的事物，随着这个说法越传越盛，本自对流言蜚语嗤之以鼻的白助也发每每与白夜澜对视，自己便会陷入短暂的浑噩之中。由此看来，或许真的是白夜澜自己出了什么问题。为此白家也请过大夫来看白夜澜诊治过，但前前后后换了六七个人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，束手无策的白助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，请了附近一座道观的道士来家中为白夜澜驱邪。法坛一连开了七日，最后那日却发生了一件怪事。那净天地神咒才刚念了一半，法剑上的黄符却倏而自燃了起来，转眼间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白家上下的眼中。施法的道士脸色登时煞白，将那后咒文前前后后的又念了七遍，黄符用了一张又一张才得作罢。临行前，道士将白助拉到一边，细细叮嘱了一番之后逃也似的离了白家。经过这一遭，白映泠便觉白夜澜性情大变，从前虽话不多但总归是个活泼灵性的孩子，但自那以后她却常常整日的把自己关在房里，与家中兄姐也极少来往，日子一长，除了一直照顾着她的白映泠，白家剩下的小辈渐渐对白夜澜也疏远了起来。而白夜澜似乎也适应了亲人们的淡漠疏离，慢慢把自己封闭起来。这些变化白助虽看在眼里，但对于白夜澜的事也的确束手无策，自家闺女的那双眼睛着实让人心有忌惮，就连他自己也时常着道，而白夜澜主动的将自己与家人划清界限，似乎便是最好的法子，他也只能默许了白家人的行为。
白夜澜并不怨恨冷遇她的兄姐们。
虽然被带回苍南之后她因着生病浑浑噩噩的过了几个月，但是她模糊的记忆中，每每自己难受极了便有一股熟悉的松香味道守在身边，给她讲故事唱她家乡的小调。半年之后她的身体恢复了，开始在白映泠的指导下练习柳刀，并无武功底子的她跟同辈人比起来总是差了一大截，演练过招也常常弄得自己伤痕累累，白夫人看在眼里确不言语，只默默的替她包扎疗伤，依旧讲故事唱小调陪着她。同辈人待她怎样如何，她心知肚明，但白家于她，总是有恩，这份养育之情，她此生不忘。
白夫人过世，白夜澜在她灵前足足跪了三天。每年的忌日也定会亲自去坟前扫撒，然后发上许久的呆。
白夫人三周忌日的时候，白锦言在坟前见到了这个几乎快要从记忆中淡去的妹妹。
十五岁的白夜澜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，但是就算是远远的看过去，白锦言也能察觉出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与人为善的小女孩，这些年的遭遇让她早早的学会了自我保护，就算自己未曾领教过她那双眼睛的厉害，但还是道听途说过一些，那些人管她的眼睛叫做——
“鬼目。”白夜澜缓缓开口道。
柳眠从没想过白夜澜会把这些事主动讲给自己听。她看上去总是那般淡然寡言，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木讷疏离，可诸般如此，为的却是保护身边的人。
“那日我是在恼我自己。”她又接着说。
“四姐说与你好好道个歉”
“白姑娘，”柳眠忽然拉住白夜澜的袖角，“不要总是苦着自己，这世上既有一个例外，便总会有第二个。”
云散月明，半步外的柳眠薄唇轻启。她比白夜澜高一些，此刻正低垂着眼帘，瞬也不瞬的凝视着旁人避之不及的那双眼睛。
“别”白夜澜下意识扭头躲开，柳眠却不依不饶的捏住了她尖瘦的下巴。
白夜澜觉得柳眠灼热的目光似乎要把她融化，但不知为何，她却似飞蛾扑火般怎的也不舍得移开目光。
“你这双招子，确实极好看。”
这是砀山中她问过那歹人的问题。
“柳,柳姑娘夜深了，四姐，四姐要着急了。”她满心慌乱，仓皇搬出了挡箭牌。柳眠轻轻笑起来，微微点了点头，松开了手。
“回去吧。”
一夜好眠过后，白夜澜顶上了两个浓重的黑眼圈。一向八卦心重的白映泠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，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圈，有人说白镖头昨晚以身作则，值了一宿的夜，令一众镖师自愧不如。对于此事，柳眠表示并不知情。无奈之下，白映泠只好直捣黄龙，于早饭时分偷偷溜进马车，却毫不意外的吃了闭门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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