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6章试探
万事随转烛，旧人安在哉。
张曦盯着面前的一盘桑葚，不由出神。
她不太爱吃桑葚，总觉得味道太过寡淡，食之无味，她喜欢的只是那个爬到树上，给她摘桑葚，逗她开心的小郎君。
她和阿顾的第一次见面，是在她让阿兄给训了一顿后，似无头苍蝇似的乱跑，跑到那株桑树底下，仰面就看见树上的阿顾。
那时的阿顾，穿着一身孝服，眉眼精致，肌肤胜雪，如同从画上走下来的金童，乌黑的眸子，清澈澄亮，好似要把人吸进去。
“给你。”
一双伸过来的手，手心里捧着一把桑葚，紫红的桑葚汁顺着手缝淌出，越发衬得手洁白而细长，完全不同她胖乎乎的手，手背还有五个小窝，“吃了就不难过了。”
没有仆妇婢女在旁，她头一回吃了外面的东西。
她伸手接过那捧桑葚，尝了一颗。
不同于后来，觉得桑葚味淡，那一回，她只记得很甜，还有那清清浅浅的笑容，如三月阳春，春风和煦，冲散了阴霾，那闪闪亮亮的眸光，如饮甘泉水，令人沉溺，欢喜无法自拨。
那捧桑葚，她从长秋寺捏到和惠坊。
一直不曾松手。
手都染成了紫红色，直到夜里睡觉，胡妪才给她清洗了手。
此后，她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桑葚了。
“阿眸，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？”
张曦回过神来，忙地否认，“没有。”伸手拿了颗桑葚，放入口中，连味道都没能尝出来，直接吞咽了下去。
净空见张曦明显有事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，但她不愿意说，他就没有再追问，“我前段时间，跟着师傅去了趟鸿池，那儿的桃花开得很艳，回来后，画了一幅桃花烟雨图。”起身从左边书架上，取了一个画筒打开，倒出一卷绢画。
走到张曦面前，把那盘桑葚移到案几一角，然后平铺在几面上打开。
他记得，上次的雪景图，张曦很吃惊。
他相信，这回的桃花烟雨图，只会令张曦更吃惊，毕竟，连师傅都夸赞过，还直道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了。
一瓣两瓣，一朵两朵……细节捕捉极为传神，红艳的花，灰蒙的雨，看起来格外逼真，片片花瓣簌簌，好似有微风吹来，所有都变得鲜活，呈现出来的景致，仿佛人已身临其境。
鸿池桃花烟雨图。
鸿池桃花烟雨图。
一切都那样的神似，或者说完全一样，只是少了人物，少了人物……
“顾云卿。”
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，她眼睛从画上抬起来，盯着面前的净空，一瞬不瞬，对方脸上闪过一丝愕然，片刻，又释然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，“顾家二郎已经走了，要我去帮你把他叫回来吗？”
作势就要起身。
“不用。”张曦忙喊住，紧绷的心弦忽啦啦一下子松开，有失落，更有她自己未曾察觉的害怕，手心尽是细汗，然而，只有她自己知道，这一回，她是真的起了疑心，眼睛骨碌在净空身上打转。
“这幅画送给你。”
“我不要，上面又没有我。”那幅雪景图上的人物是她。
净空讷讷道：“你当时没去，总不能凭空生出来。”
“那我们现在去鸿池。”
“桃花已经谢了，明年春天再去。”
听了这话，张曦知道她冲动了，却仍旧伸手抢过铺开的绢帛画，卷了起来，动作很慌乱，“我最近拜了个师傅，画技高超，不输前朝名家，我带你去见见他。”
“好。”净空一口就答应了。
“现在就过去。”
“好。”
不知为何，张曦听得很舒服，心情也蓦地好上许多，生了戏谑之心，“什么都好，你不怕我把你卖了？”
“阿眸，你还是笑起来的样子好看。”净空认认真真地看了张曦一眼，才起了身去拿那支画筒，“把画给我，我把它装起来。”
张曦有些发愣，忽地意识到，自己好像被调戏的，只是看着净空矮冬瓜似的个头，乌黑的眸子纯净透亮，仿佛就是最简单的夸赞，真的是她想多。
伸手把画递了过去，看着净空装进画筒里。
画筒装好后，净空又伸手把封盖扭了两圈，张曦就只这么看着，就觉得很顺眼。
——*——*——
今日是休沐日，张婴在家里，特意偷了浮生半日闲，请了张氏族中在京的子弟，在延客厅开了场清谈交流会，又借了十五叔的乐伎助兴。
一时间，府里筵席铺开后，但闻清言入耳，心旷神怡，听得管弦丝竹，畅叙幽情。
尤其在听到小女儿回府的消息时，张婴更是高兴得亲自跑到二门口去接小女儿，撞了个空后，又听了门房老杜的指引，赶去了东院的澄心堂。
张婴心里还暗暗埋怨：这丫头，倒是把新拜的师傅看得比他这个阿耶还重。
到了澄心堂，张婴看到了小女儿，也同时看到了小和尚净空，原本高兴的心情，在看到净空牵着女儿的手时，无端蒙上了一层阴影，“阿眸。”
“阿耶。”张曦回头，只见阿耶走过来，步子似乎有点重。
“道长。”张婴一向礼遇白眉道长，进屋后给白眉道长揖了一礼。
白眉道长点了点头，“令君。”
一道出声的还有净空。
净空一开言，一下子就吸引住张婴的目光，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“我请他过来的，”不待净空说话，张曦忙抢回道，“师傅想见净空，净空还带了他的新作过来，给师傅瞧瞧。”
张婴瞥了眼白眉道长身前打开的那卷绢帛画，目光一凝，“怎么？道长还真打算再收一徒？不过这个徒弟可有师傅了，不好收。”说完，微微躬身伸手抱起小女儿。
张曦猝不及防让阿耶抱了起来，连挣扎都来不及，就让阿耶紧紧给抱在怀里，“阿耶，你……”在她话还未说完，又让阿耶放了下来，只是从左边的位置挪到右边的位置。
张婴看了眼左边的净空，依旧有些不顺眼。
“这个徒弟老道的确收不了，”只听白眉道长说道，他望着净空的目光有赞叹，“老道也教不了，你若是持之以恒，不忘初心，将来成就，必在老道之上。”
一听这话，张婴不禁多看了眼那卷绢帛画，这一看，心里也暗暗称奇，再望向净空的目光就多了一丝友善。
而张曦却是愈发肯定自己的怀疑，以至于脸上的笑容，遮都遮不住。
白眉道长卷起那张桃花烟雨图，郑重地还给净空，“多读书，对你有好处。”
这个男娃娃，虽不是他门中人，但看在张曦很重视这个男娃娃的份上，看在张曦香火情的份上，白眉道长最终还是出言提醒了。
他看向净空，感知到一片书海，浩如烟云。
净空一时间不甚明白，却不妨碍他听进心里去，“多谢指点。”他隐隐觉察到白眉道长这话里有一番深意，恭敬地行了拜谢之礼。
——*——*——
自从白眉道长的课变成隔天上一次，每天下学后，张曦有课就回张府，无课就去瑶光寺。
这一日回瑶光寺的途中，经过长秋寺，张曦突然心血来潮，叫停了马车。
“小娘子……”
岑傅姆刚出口劝说，让张曦给打断，朝外喊了声陈顺，“你去问问，净空在不在寺里？”
“唯。”陈顺的应答从车厢外传来。
车厢内的岑傅姆想阻止都来不及，只得劝张曦，“小娘子，我们不能作停留，每日回寺里都有固定时间，超过时间点，娘子见不到小娘子会担心的。”况且，郎主前阵子千交待万叮咛，要她看紧点小娘子，少去长秋寺，也少与净空小和尚接触。
“阿姆放心，耽误不了多少时间。”张曦说完，又安了安岑傅姆的心，“我今日又不去寺里。”其实不用去问，她也知道，净空现在不在寺里。
而她之所以让陈顺去问，是想通过寺里的知客僧告诉净空，她今日来找他了。
那么，她后日散学后再过来，净空必定会在寺里。
她就是这样笃定。
那幅鸿池桃花烟雨图，如同把一颗种子催生了，在心底里破土而出，生了根发了芽，再把之前的疑点，之前的种种怀疑，净空清醒的时间、净空对顾家的关心、书画上的天赋、熟悉的眼神、不经意的小习惯等林林种种串联起来，她越发地相信自己的判定。
一点两点的相似，可以说是巧合。
但所有点加起来，就不能说巧合。
哪怕同样不可思议。
哪怕净空没有承认。
她心里却已经有了笃定，如今只是再试探一下，再试探一番，证实心中的猜测，哪怕他不承认，也没有关系。
这件事，原本就匪夷所思，如同她，不可能满世界地对人说，她多了一辈子的记忆。
很快，陈顺就回转了身，“小娘子，净空小和尚不在寺里，听门口的知客僧说一早就出寺去了兰台阁，现在还没有回来。”
“知道了，我们走。”张曦语带轻快道。
马车重新启动，岑傅姆瞧着张曦并没有失望，反而笑容满面，很是开心的样子，这样的反常让她心里愈加不安。
张曦可不知道岑傅姆心底的想法，因为岑傅姆方才的提醒，让她意识到后天来长秋寺找净空，要提前和阿娘说一声，晚点回寺里。
事关阿顾，即使再笃定，于张曦来说，也免不了患得患失。
因此，接下来两日，张曦明显心思不属，在课堂上都常走神，惹得傅女师看了她好几次，只是她心里又是欢喜，又是忐忑，以至于都没能察觉，还是课后，张娥告诉她的。
“你说说，你上课不认真，让先生总看过来，连我心跳都快了几拍，坐着动都不敢动。”课间休息的时间，张娥一边对她抱怨，一边刻意学了傅女师横视的眼神。
张曦忙伸手拉了拉张娥，“别作怪，小心先生看到，又罚站。”
“才不……”张娥陡然匿声，连要插嘴的傅仙姬也紧捂住了嘴。
张曦一回头，看见刘傅导从门口进来，顿时想笑，却又不得不忙憋住。
张娥的运气一如既往的背，有好几次都让女师逮个正着。
且说，这两天张曦有度日如年之感，终于挨到了下学，整个人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出了课堂，只对张娥说了一声，“我今日回瑶光寺。”而没有等她。
张娥抬头，已不见了人影，顿时目瞪口呆，直到羊艳上前拍了下她的肩膀，才回过神来，“一起走。”
张曦的确很心急，心急得恨不得立刻飞到长秋寺才好。
然而，等她真正赶到长秋寺里的山门前，脚步却不由自主慢了下来。
近乡情犹怯。
知客僧说起，净空在寺里时，又给她多添了一份笃定，连着勇气也增加了许多，不用知僧客领路，一路赶到禅院，依照往常的惯例，没让胡妪和陈荷进门。
为了避免岑傅姆阻拦，今日张曦没带她出门，而是带上了胡妪。
“你也刚回来？”张曦一眼就看到了屋子里的净空。
净空点了点头，“阿眸，你下学回来，时间就不早了，路上再耽搁，回去会更晚，也没有时间做作业，以后下学不要再来寺里了。”
“只这一回，”张曦随口道，移了张方榻，跪坐到净空的案几前，与他相对而坐，“阿傻，我有个好消息，要告诉你。”
“什么消息？”
“我昨晚见到顾家阿叔了，听说他想收个义子，你愿不愿意？”
这话有些猝不及防，脑袋轰隆作晌，有片刻的空白，净空手扶着案几，瞬间晕眩后，理智才渐渐回笼，尤其对上张曦那脸上的笑意盈盈，清亮的眸子水汪汪的，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，失神的眼……
净空心头一震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
几乎有些慌乱地撇开眼，头一回失了从容，又忙地强作镇静，“我前几日去顾家，没听顾家二叔说起这事。”
“那估计我听岔了。”张曦探寻到了答案，心里很满意，没多作停留，阿顾那么聪明的人，回过神来，肯定会猜到她的意图，到时候被质问的那个人就是她了，“那我走了。”
来去如风，走得很干脆。
只是净空瞧着那雀跃的背影，心头忽地明了。
她知道了。
哪怕她没有说出来，他就是知道，她已经知道了。
一念至此，嘴角眼里，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欢喜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.biqugedu.com